香港。周六早上8点。一个东九龙中等档次的商场。
一家叫“居誉”的早茶店,在排队中。透过橱窗看见一对老夫妻,七八十岁的样子,男士给女士一大把现金,应该是在给家用。这种画面在内地已经见不到了。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两人没有聊天,只是静静地吃早餐。
旁边有一家“simply life”的咖啡面包店,见到三个70岁左右的女士,每个人都是独坐,一杯咖啡一个面包,静静吃。也没有看手机。一个人淡定地、专业地、得体地活着。
说实话,这两个画面一起出现,对比度明显,我觉得这印象可以保留在我记忆和文字中很久。
我是85后,80年代末90年代初,家里就有不少香港食品和衣服,因为我外公的亲姐姐是解放前去的香港,所以她们总是想着办法寄回东西支援,或者回乡探亲。本来我外公也要去香港的,都到深圳然后后悔了,就留在老家,一个人开枝散叶,有了我们全家。人生都是选择罢了。
感觉我们的80、90年代,跟香港的差距还是很大的。如今,在物质上,内地可能已经赶上了,但觉得在生活观念的进化上,还是有差距的。比如我们这一代女人,到了70岁左右,可能才有以上那样安静得体的、独自生活的态度吧。目前从上海的咖啡店来看,大部分都是扎堆的老姐妹,几乎无人独处且自得。
其实,人生就是平平淡淡的,专业得体地过着,就挺好的。我对香港的近期观感是虽然一切显得有些老旧,但专业有序这件事,一直没变,大风大浪之后,淡定还在。
中午吃饭的地方,是个人均四百港币的已经运营六十年以上的潮州餐厅,旁边一桌全是建筑工人,据说那里的工会很厉害,有非常强大的保护自己权利的意识。香港招待我们的朋友说,他们的工资是5万港币一个月。
你看,无论什么工种,其实,努力都应该有相应的回报和尊重。心理上、观念上,首先得认定自己工作价值,保卫自己的价值。看得上自己,也让别人看得上。有一次坐高铁经过嘉兴或者杭州的一个工地,看见工地上的指示牌写着:“工友们,请来这里歇一歇。”不可否认的是,新一代人,内心的需求度、觉醒度,不一样了。
晚上吃饭的地方,看着机场里不停收拾着的服务员,别着非常专业的卡牌,甚至比白领的卡牌更精致。她的精气神很好,一直在收拾,也不匆忙,也不缓慢,确保周围的一切都是干净有序的。
我十几年前去香港的第一印象是机场周围的每一寸草坪都有人好好管理着。我觉得,好东西,就是用时间和精力养着的、日积月累的、慢慢进步的、不颓废不懈怠的东西。
在香港这个地方,人们保护好东西的方式,就是服务效率。高效能是随时随地能见到的——厕所、餐厅、草坪,永远是洁净的,那就是“时时勤拂拭”的效果吧。大境界里的“何处惹尘埃”是做不到的,红尘中,还是“勤劬变清欢”吧。
香港一直是讲究效率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动线设计的。去政府机关办事,要提前预约,场内没有熙熙攘攘、拥挤排队的感觉,都是按照动线走,没有大厅里的玻璃隔断面向你,而是一个个隐秘的小空间,你经过的动线上,才能遇到要给你办事的人,她们也拥有自己的空间,不会时时暴露在人群中被凝视。具体的事情,大家面对面交流,等待的座位也很安静,是木质的,小巧的,不会出现铁质的、有锈迹斑斑的感觉。我想静、净、敬的氛围,都是“好东西”吧。
我特别喜欢香港科技大学,每次去香港必去这里,因为很疗愈,永远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海边的足球场和跑道,是我最喜欢的。周末的海里,到处都是帆船,每个人都活动得很自由。
这几天看到英伟达的创始人黄仁勋被授予香港科技大学荣誉博士,他称香港科技大学为“中国的MIT”,并称大湾区非常擅长机电一体化,是机械技术和电子技术的交汇点。后来媒体报道他又去了深水埗的大排档吃饭,照片上有香港特区政府财政司司长陈茂波之外,还有香港科技大学校长叶如玉院士、校董会主席沈向洋以及红杉资本沈南鹏等等。
我个人感觉,香港会重新成为一个窗口。很多华人回流或者聚集到这里,寻找一些新方案。前阵子读香港大学李成教授(原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首位华裔主任)的港版新书《中美关系:变局中的利益交汇点》,他写到:2021年和2022年有1400名华裔科学家离开美国;2023年初,美国决定对半导体、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领域的中国企业出口管制,很多华裔亚裔科学家失业,而这些人大部分都到中国香港、内地和新加坡工作。
他认为,过去几年经历了非常不稳定的时期,稳定来之不易,代价沉重。香港既是国际化大都市,全球金融中心,也是文化交流的纽带,传统与现代的熔炉,历史演进的特例,将继续成为沟通中国大湾区与世界的桥梁。更重要的是,香港的开放和动态变化还将在塑造国际与舆论环境方面发挥微妙而又深刻的作用。
巧合的是,我在微信朋友圈也看到了张江一家AI制药领军企业英矽智能(Insilico)的创始人Aleksandrs Zavoronkovs发圈:香港科技大学太棒了,校歌中融入了工程和商业的元素。在今天的毕业典礼上,校方邀请了Jensen作为致辞嘉宾,并授予他荣誉工程校友的称号。同时,还邀请了全球顶尖科学家、计算生物学之父Dr. Michael Levitt授予荣誉博士学位。新任校长Dr. Nancy Ip更是阿尔茨海默症研究领域的顶尖学者之一……
英矽总部本来在美国马里兰的巴尔的摩市,前几年迁到中国香港。他觉得香港是全球资源汇聚之地,立足香港与全球多所知名院校如剑桥大学、多伦多大学、哈佛大学等达成了靶点发现领域的研究。
根据Quacquarelli Symonds(QS)2024年大学排名,香港有5所大学跻身前70名。香港依然是前往欧洲、美国、日本拓展业务的理想据点,是仅次于纳斯达克的第二大生物技术IPO中心。港交所的改革,很多人都在默默推动。
前几天去看了邵艺辉的《好东西》。她前一部电影是著名的《爱情神话》。其实她算是“松弛柔软自洽”的女性主义表现者,就是自圆其说,没有什么情节推动,靠对话就撑起核心思想,但就是全程不会走神,笑点哭点都多。
她说她以前给男导演写戏,都会被改剧本,有时候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她现在终于能够自然表达出自己想要的感觉。其实《爱情神话》里已经有这一个对话表现了:“男人写戏就是两副腔调,他们脑子里的女人就两种,一种多情女,一种清纯女;一种是伤过他的坏女人,另一种是像他妈一样的好女人,而且最后不管哪一种女人,都要寻个老实人嫁了。”男人对女人的刻板印象,甚至女人对自己的意识禁锢,只有某些女人掌握话语权和影响力才能改变吧。
现在终于有了不少女导演,自编自导女性题材。邵艺辉作为山西人,新上海人,18岁后就生活在这个城市,作为“外来物种”,直接浸润又旁观“上海生活”,写出了没被挖掘总结推广的新观念和新思维。其实,“上海女人”的范围本就很广了,异地异国的也挺多,生态非常丰富。作为女人能够相对自由地活着的地方,我想就是上海。
《好东西》想表达的,就是做自己,无论你是“恋爱脑”,还是“老公姐”“小孩姐”,别人给你贴的标签,你接着,但你也清醒,你知道你自己要什么,不后悔。
钟楚曦饰演的小叶,爱上一个人就去爱吧,能发现别人身上你珍视的东西,那就去珍视,“所有能够给自己提供情绪的,不管是快乐、伤心还是痛苦,只要能让自己从中成长的,都是好东西。”“小孩姐”也是处变不惊,现在的小孩,能够理解大人们之间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情,他们是信息时代的产物,信息和价值观冲击不了他们,唯一能够打动他们的就是找到心甘情愿做的事情;“老公姐”,就是事业生活一肩挑,高效率高效能,男人对她而言,只是生活的调剂品,转换女性视角,男人也是可以被贴上各种功能标签的——“育友”“激友”,女人一强大,男人也需要“雄竞”。这就是个欲望和理性都很发达的城市,女人进步得很快。女性主义的书籍供给,电影纪录片供给,新闻素材供给,这个年代都多。
邵艺辉很喜欢饭桌上的谈话,也喜欢在布景书架上放很多书籍,电影中出现的书包括:《最后一刻的巨变》《史塔克的世界》《一个故事的99种讲法》《故事写作大师班》《万物静默如谜》《五四婚姻》《柔软》《恋爱的犀牛》《琥珀》《生而为女》《爱的终结》《冷亲密》等等……
在古典希腊语中,有一个词的意思很接近“幸福”,它就是“eudaimonia”:从字面上看,幸福就是一个人拥有一个好的(eu)精灵(daimon)。幸福,就是好东西。
叶嘉莹先生11月24日走了,我喜欢她解读的《人间词话七讲》,其实里面也提到了一个“好东西”。她说,词里面果然有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就是说,你本来没有心写什么圣贤的学问,你本来写的就是男女的爱情,可是,居然就有了圣贤的意思了!
比如,薛昭蕴写的《浣溪沙》,也是写越女,但没写出来感情之外的意思。“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佩鸣珰。渚风江草又清香。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
欧阳修写的《浣溪沙》就不一样:“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当她对自己美好的质量有了一个觉醒以后,反而“芳心只共丝争乱”——我的价值难道就在这闺房里,女红里,家庭生活里?我应该把我的美好交托给什么人?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思考啊,我们现在才看见了光……